回鄉
施正榮回家了,在這個時間。
清明節前的第四天,3月31日這天,這個曾叱咤新能源市場的富豪終于帶著妻子張唯回到老家江蘇揚中,為去世十多年的養母掃墓。在這之前,他有一年沒看過他的生父母了,甚至連春節都沒有回去。
他在生父母家待了一個下午,讓他們“不要害怕”。
就在過去的半年間,他的生父母看見報紙上都是兒子的負面消息,急得找他數日,沒有任何音訊。他的中學同桌想安慰他,好幾次電話也無人接聽。有人說他去山里靜修了,也有人稱看見他在北京的后海喝酒。
他身邊的人說,“此時他不想談任何事情,也不想見同學父母和老師,他需要一個人靜靜”。
這個從江蘇揚中走出來的小伙子“完全沒有了過去的精氣神”。
他曾是中國新能源領域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新能源和中國企業赴美上市上都做出了開創性的成就。他一直相信,隨著世界能源需求從化石能源過渡到新能源,他的公司體量將擴大到能與石油公司抗衡的程度。
如今,這個昔日的行業領袖,先是失去了公司首席執行官的位子,繼而又失去了董事長的權力。更要命的是,他面臨被自己親手創立的公司尚德電力拋棄的命運。
2013年3月20日,無錫尚德宣告進入了破產重整程序。
當年功成名就后,施正榮曾將揚中老家生父母和養父母的老宅重新修葺了一番,成為了當地最豪華的別墅。并捐資將家門口的土路修成水泥路,起名“榮興路”。
他也曾為成長路上的重要節點都打上自己的烙印——他給母校長春理工大學捐贈了1000萬元設立“正榮獎學金”,并在長春投資成立“榮興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以幫助東北這個幾乎在新能源上一片空白的地方發展新能源。
“榮興”,寓意“因施正榮而興”,但未來在哪里?51歲的施正榮確實需要“靜靜”。
棄兒
施正榮本不姓施。他一出生,就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1963年,江蘇揚中縣,這一年縣里很多百姓都患上了身體浮腫、消瘦青紫的病癥,肇因是自然災害導致的營養不良。
和平村陳家母親已懷孕數月了,肚子又大又漲,這位29歲的母親已經育有一女,她萬萬沒有想到,農歷二月十二這天,她生下的居然是對雙胞胎。
食物已非常匱乏,兩個男嬰并不受歡迎。父母將其中一個送給了離家幾百米遠的另一戶人家。于是,雙胞胎中的弟弟成為了這家的長子,取名施正榮。
成長在貧窮人家的雙胞胎弟弟施正榮,不得不從6歲起就開始幫父母干活賺錢。他幫父母用竹子編暖壺殼,一個可以賣5分錢,一直編到了13歲。“他日子過得苦一些。”施生母坦言。此時的同胞哥哥,則過著正常小孩童年應有的頑皮生活。
抱養的經歷奠定了施正榮一生的性格基調。生母說他跟哥哥有著截然相反的個性,哥哥急躁強勢,性格隨了生母,而他卻緩慢溫和,這與生父母和養父母的性格皆不像。在其兄嫂眼里,施“沒脾氣,軟得很”。
這種性格在被抱養的家庭里受到了歡迎。施正榮懂事,不頑皮,干活勤勞,長得也漂亮,這經常得到大人表揚。在將近10歲時,他已從鄰居嘴里基本知道了自己的身世。#p#副標題#e#
陳家施家雙胞胎十歲生日,村里的另一戶姓金的人家買了三套當時最時髦的小軍裝做生日禮物,分別送給陳家、施家和金家的小弟。生日當天,陳家和金家小弟都神氣地穿上了新軍裝,而隔著一條小河的施家小弟,卻沒有穿上小孩最喜歡的新衣裳,“只是一個人站在河邊望著對岸熱鬧的生父母家,始終沒有過去。”
“你在這個小孩子的眼睛里讀到了什么?”施正榮的一位揚中老鄉說,養父母愛子,一直不允許他跟生父母家有過多來往。生母有時思念兒子,偶爾讓施正榮到家里過夜,“不知他是不想還是不敢”。
一條河,不寬,卻幾乎阻斷了他的童年。就在那條河上,成名后的施正榮捐資重修了一座新橋,他起名為“博士橋”。這次,他可以在艷羨的眼光中邁過那座魂牽夢繞的小河了。
“學霸”
成名后的施正榮給外界的印象是一個典型的“技術男”,其實在其很小的時候,他就渴望讀書,不用像父輩一樣種地。
這個出生于長江中一個沙洲的孩子,6歲就跟著大孩子去學校聽課,十多歲時,徹底厭煩了插秧的施曾跟生母抱怨說,“狗日的才插秧”。
在施正榮的同學老師的印象中,中學和大學期間的施正榮“除了刻苦,其他的并不怎么樣”。如果用現在比較時髦的話形容,他是一個典型的“學霸”。
他的高中同學王學起(化名)說,中午回家吃飯,為了節省時間,他走路速度極快。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尚德的下屬也很難跟上他的步伐。
高中班主任對施正榮的印象是“家庭條件不好,綜合素質還不錯,喜歡展示自己”。他的一位同學說,施從來沒有當過三好學生,而施在紀錄片中站在中學教室的門口說,自己是三好學生。施的物理和數學成績突出,語文和政治則是弱項。施還是化學課代表,他的化學老師后來被安排到了尚德工作。
也正是這種韌勁,他從剛入高中時的100名左右爬到全年級前十名。高考時,他只有16歲,這年全國有760萬考生參加了高考。為了能一次考上,施正榮報了長春光學精密機械學院(現長春理工大學),一個遠離家鄉的地方的冷僻專業——光學儀器。
很難想象,正是這次選擇奠定了施正榮此后的發展路徑。
1979年,年僅16歲的施正榮來到了長春。這個南方的同學小巧玲瓏,但不談戀愛,也不參加文體活動,每天過著教室、食堂、寢室三點一線的生活。很快,便樹立了“理工科研男”的形象。
大學時期的班長靖繼賢說,他那時就感覺這個人“怕是要當科學家”。另一位大學同學鄭建平清晰地記得,施正榮曾說20年后,他的名字一定要登在某本學術雜志上。后來他的名字上了美國《時代》雜志。
四年的苦行僧生活,讓施正榮成為本專業唯一一名考上中科院上海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研究生的學生。沒有考研的同學,則分配非常差。唯有施正榮,不僅獲得了業界最有名的光學教授的錄取,還成功回到了大城市上海,這直接改變了施的命運。
真正讓施正榮走上“出國深造”,以至后來踏入光伏圈,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提。#p#副標題#e#
有次,他與哥哥在上海看見一家很有檔次的餐廳,兩人想進去,卻被告知餐廳只接待洋人。回去后施正榮生氣地跟母親說:“我以后也要當洋人,也要西裝革履的!”
5年后,他出了這口氣——不僅拿到了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的博士學位,還如愿在30歲時加入了澳大利亞國籍,成為了真正的“洋人”。
首富
后來的故事被所有人熟知。施正榮在37歲時以海歸洋人的身份回到中國,創辦了一家小型制造公司尚德電力,這家公司踩準了國外市場爆發的時機,在2005年一舉成為了第一家在美紐交所上市的中國公司。
2006年,在《福布斯》雜志“全球富豪榜”上,施正榮以22億美元排名第350位。這個揚中農民家的棄兒三年積累的財富超過了榮智健家族30年的積累,成為大陸新首富。
有的人說“首富先生”變了,他變得缺乏安全感,為此雇用了6名保鏢24小時保障他和家人的安全,盡管這些年從未真正遇過一次危險。
他似乎還“變”得冷酷無情了,他開始重用一些背景更體面的人才,創業之初從底層跟隨他奮斗的員工則感到他們被施正榮拋棄,沒過兩年這些背景體面的高管也被其拋棄了,2009年,他又用一批更為體面的外籍高管將其取而代之。
事業的大成,讓他對光鮮亮麗的追求達到了頂峰。他愿意花20萬美元包一架公務機去參加達沃斯論壇,也愿意在企業社會責任上一年擲出6000萬人民幣,他與美國副總統戈爾共進晚餐,與英國查爾斯王子談合作……
也有人說“首富先生”沒變。他依舊不愛應酬,不去酒吧,不去KTV,不打球,不玩古董,也不信宗教,只每年帶著全家去澳洲度假。他依舊愛吃河豚,再喝點白酒,或者下班后去尚德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點一份涼拌三文魚。跟同學在一起高興時,“還是那個樣子,還是那個味道”。
有人說,他留給自己的那一面沒有變,變的是給別人看的那一面。盡管個人簡樸,他卻給自己買了近十輛頂級豪車,包括三輛雷克薩斯,一輛寶馬,一輛奔馳S600,一輛頂級賓利,一輛路虎,一輛沃爾沃……他身邊的人說,他見不同人時會開不同的車,他一向是個特別注重禮儀的人。
總之,首富的日子里,他得到了他過去所有渴望的東西,這些名利對于那個揚中少年來說更具有補償性質。
信任
“可惜了他的名聲。”一家大型能源央企的董事長慨嘆道。要知道,過去的幾十年內,他曾那么注重自己的名聲。
導致信任喪失的最主要原因,是過去幾年一系列牽涉他個人利益的關聯交易,這損害了上市公司尚德電力的利益。美國投資者已經對此提起集體訴訟。此舉直接導致施正榮在尚德董事會和無錫市政府面前失去了信譽。
就在尚德財務危機爆發的這7個月,本可挽回信任危機的施正榮又再一次“失策”,他一直在無錫市政府與美國投資者之間扮演著“中間人”的角色。
“他告訴投資者他能讓無錫市幫忙償還到期的5.71億美元可轉債,又告訴無錫市政府他能搞定美國投資者,到最后他都沒有做到,只能被兩邊拋棄。”一位參與了債務談判的知情人士說,這讓雙方都對他失去信任。
創業13年,他打造了一個上萬人的新能源帝國,卻沒有建立起一支核心管理團隊。他一手在尚德內部打造的管理團隊也陸續分崩離析。
從創業初期的楊懷進、李延人,到副總裁葉得軍、CFO張怡、首席商務官Andrew Beebe、首席運營官David Hogg,以及副總裁張光春、季廣峰……10年間其核心高管全都相繼離開,目前唯一留在尚德的核心高管僅剩下集團副總裁雷霆一人。
冷酷的同時,他卻又對犯了錯誤的員工“心慈手軟”。“他最大的缺點就是過分老實,太好說話,從來不懲罰人。”施正榮的一位親戚說,家人曾提醒過他多次注意公司內部的混亂,但他總說哪有這回事。
“他是個好人,是真心想把公司做好,吃虧在用人上,真心幫他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些拆臺的。”這位親戚感嘆。
更早之前,施正榮在薄膜電池、多晶硅長單等環節多方擴展的“章魚戰略”已被證明失敗,行業對他的判斷失去了信任。“多方擴張的背后還是他什么都想抓住,什么都想要。”一位施正榮身邊的人說,關聯交易同樣是他希望占有更多。
一位尚德的高管說,施正榮并不是一個成熟的企業家,他性格里有缺陷,其實當時管理層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缺什么。
“他一開始要很多很多的錢,后來又要很多很多的名,這些都占有之后,發現自己還是覺得匱乏,想擁有更多。”一位施正榮的生意伙伴說,或許他缺的,正是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